浙江省台州市仙居县埠头镇大陈坑村水堆头自然村新貌。王华斌摄/光明图片
从满身尘灰到推窗见绿
讲述人:江苏省镇江市丹徒区世业镇世业村永茂圩自然村村民 韩连华
我的家在一个江岛上。这里推窗见绿、抬头赏景,门前有清澈的小河,门后有整洁的柏油路,江岸上是林立的树木。可谁能想到,几十年前这里还是另一番景象。
1952年,17岁的我坐船来到这里,抬眼一瞅,处处是土屋墙、茅草顶。一家14口人上厕所,全靠茅坑里的一口大缸。岛外的人都看不起这儿,觉得又穷又荒又土,岛上的年轻人也都想去外面谋生计。20世纪八九十年代,镇里开起了船厂、砂石厂,村民收入越来越好,有条件的修起了厕所,但污水没地方排,就倒进门口的河道里;厂里的烟囱整天冒烟,空气越来越差。
2014年12月,习近平总书记来到了我们村。那会儿,村里的旱厕已经改成水厕了。总书记十分高兴,叮嘱要因地制宜做好厕所下水道管网建设和农村污水处理,“不断提高农民生活质量”。滚烫的话语,至今温暖着我们的心窝。
很快,镇里行动起来了。先是将岛上的4家船厂、3个砂石码头和40多家畜禽养殖场一个不留地关了,又建起了2座污水处理厂,建成了107公里长的污水收集系统。全镇4000多户都实现了“厕所革命”,家家户户的厕所连上了污水管网。我家门口的小河,也越来越清澈,大家放心地养上了鸭子。
绿水青山回来了,金山银山也跟着来了。镇里引进了高效农业园、健康养生谷等项目,又开起了大型游乐场,游客如流水一样涌来。再加上土地流转的收入,我们的腰包越来越鼓。镇里还把原来的船厂改建成了健身公园、文化公园,老人小孩都喜欢,我也常跟村里的老姐妹去跳跳操。我们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。
大家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好风景,连小孩子都知道扔垃圾要分类。就在前几天,村干部还跟我们说,未来,世业还要建设长江流域第一个碳中和岛,变成一个宜居、宜游、宜养的生态健康岛。想想家乡未来的样子,我们更有盼头了。
山东省沂源县南麻街道埠下村村民在民生综合体活动广场休息。新华社发
处处皆美景,处处能怡情
讲述人:吉林省延边州和龙市东城镇光东村党支部书记、村委会主任 玄杰
塔吊林立,机车轰鸣……我们光东村的农业融合产业园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着。从2017年担任光东村党支部第一书记至今,我见证了这里一天天变美、变富、变强,时刻感受着村民对于拥有幸福家园的欣喜和自豪。
2015年7月16日,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光东村,留下“新农村建设要坚持规划先行,注重乡土味道和民族风情,注重补农村的短板、扬农村的长处,努力建设美丽乡村和农民幸福家园”的深情嘱托。我们按照总书记的要求,加强规划、加大投入、加快落实,破解了一个又一个难题。
2016年,投入350万元的“旱厕改造”计划开始实施,让全村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热水器、抽水马桶等设备齐全的室内卫生间,极大地改善了各家卫生条件和居住环境。
硬化道路,绿化村庄,建设综合服务中心,改造老年活动室……如今,漫步在光东村,干净平整的沥青路蜿蜒向前,青瓦白墙的小庭院错落有致,绿树红花镶嵌其中,处处皆景、处处怡情。村民们有的在门球场挥动球杆,有的在文化广场跳象帽舞,有的在老年活动室里摆弄健身器材……
建好更要维护好。我们组建村清洁队,定期清理村内卫生,并对卫生情况进行全面监管。村民们逐渐养成了良好卫生习惯,全村获得和龙市“美丽庭院”或“干净人家”的多达140户。
利用独特的稻田风光、朝鲜族民居风貌和民俗传统,我们趁势发展乡村旅游,建设疗休养基地、共享农业基地和边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。现在,每年有15万左右的游客来村游玩,村民们纷纷参与歌舞表演、经营民宿、参加分红。细算下来,人均每年旅游收入在5000元左右。这口旅游饭,吃得真是又甜又美。
我们还创新实施了“共享稻田”项目,把零散稻田集中起来进行推介,欢迎大家认领,这又为村民和村集体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。接下来,我们会把党的富民政策一项一项落实好,让村民的生活越来越红火。
重庆市巫溪县通城镇龙池村村民从一幅墙绘前走过。新华社发
“净美”小村庄,坝上好风光
讲述人: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小二台镇德胜村党支部书记 叶润兵
我们村由6个自然村组成。过去,家家户户都是在院里搭个简易棚,挖个旱厕,牲口也都拴在院里,如厕时臭气熏天,蚊蝇乱飞,一旁猪圈里的猪还哄哄乱叫。这样的厕所,既污染环境,也影响健康。
厕所问题有时还影响家庭和睦。一到寒暑假,村里的老人们都盼望着自家孙子孙女回来住住,可就因为厕所问题,好多孩子不愿回来。他们说,爷爷奶奶家的茅坑又黑又臭,一不小心还容易掉进去。
2017年1月,习近平总书记来我们村看望慰问困难群众,同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座谈,强调“要把扶贫开发、现代农业发展、美丽乡村建设有机结合起来,实现农民富、农业强、农村美”。
有了好环境,才能成就好未来。按照总书记开出的“方子”,2017年以来,我们在3个自然村建设了小别墅式的新民居——德胜新村。每户民居统一接入上下水,装上了冲水马桶。剩下的3个自然村也进行了整体改造,改厕正在推进中。
我们村地处坝上,冬天特别冷,水管容易冻住,因此改厕除了改环境、接上下水,还必须考虑取暖问题。今年8月,第三届中国国际太阳能十项全能竞赛在我们村举行,来自全球10个国家、29所高校的师生组成15支参赛队伍,设计建造了15栋用清洁能源发电的新型绿色建筑,这为我们利用清洁能源取暖打开了新思路。
在当下的改厕中,我们为每户建一个化粪池,还组织了清污队伍,定期给每户清理化粪池。村里每年拿出固定资金,设立公益岗,解决了垃圾清运和清污问题。现在,村里的街道已经很干净了,但是牛羊一出院门又带来满地粪便。我们准备建一个集中养殖场,解决牲畜粪便污染的问题。
过去,有些乡亲对改厕不是很接受,最主要的顾虑是怕花钱。要解开思想的疙瘩,就得让大家的腰包鼓起来。这几年,我们在地里种下“金蛋蛋”,在地上竖起“铁杆庄稼”,形成了以马铃薯种薯种植、光伏发电、民宿旅游为主导,艾草种植等特色产业齐头并进的发展模式,村民收入节节高。村集体有了钱,就拿出一部分补贴村民的水电费,再加上国家相关政策补助,现在大家用水用电几乎不花什么钱,改厕积极性也高了。
近年来,村里还实施了农村垃圾治理、村庄绿化、村容村貌提升等10大类人居环境整治工程。在开发微型薯等设施农业的同时,我们努力把它们做成可供观光的景观农业。村里的生态优势不断凸显,吸引了越来越多游客。他们喜欢沿着草原天路一路看风景,然后参观村里的微型薯大棚、光伏电站,晚上住在民宿,吃农家饭。
经济发展了,生活变好了,大家脸上的笑容更多了。
吉林省延边州和龙市东城镇光东村全貌。光明图片
扮靓“面子”,提升“里子”
讲述人:宁夏吴忠市红寺堡区弘德村党支部书记 任军
弘德村位于全国最大的易地搬迁生态移民集中安置区——红寺堡。10多年前,村民们挪出西海固重重叠叠的大山,迁到这片黄河水浇灌的新家园,靠着勤劳双手,过上了好日子。2020年6月8日,习近平总书记来到我们村察看村容村貌,留下深情寄语:“乡亲们搬迁后,更好生活还在后头。希望乡亲们百尺竿头、更进一步,发挥自身积极性、主动性、创造性,用自己的双手创造更加美好的新生活。”
街道巷陌的一草一木、家家户户的衣食住行,一点一滴都折射着今昔巨变。搬迁前,吃水是个大难题,半夜起来去翻山,回家太阳快落山;遇上雨雪土路变泥滩,十天半月出不了门;一个赤脚医生看百病,还常常下地干活找不见人。如今,自来水接到了灶头,光纤宽带扯到了炕头,公交车通到村头,卫生院就在门外头。
这两年,我们重点对村里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进行提升。5米宽的硬化路升级成8米宽的柏油路,两边栽下景观树、铺上“面包砖”,还修了健身步道和活动广场,出门就是“小微公园”。为了方便移民群众就近务工,政府修了一条通往工业园区的路,条条村道亮起路灯,下班再也不怕一步三坎走夜路了。我们接连实施乡村振兴项目,全覆盖连通污水管网,扩建了两座教学楼,建成了高标准的灯光足球场,卫生院软硬设施不断升级。
去年,我们翻建了农贸市场,脏乱差的小地摊不见了,代之以整洁有序的营业房,每年给村集体创收70多万元。乡亲们一边感叹“一脚跨进了城”,一边念着“共产党好,黄河水甜”。如今,男女老少将自编的歌曲《弘德村好地方》挂在嘴边:“弘德村好地方,好呀地方,好地方好风光,到处是枸杞,遍地是葡萄……柏油马路宽又宽,再不是旧模样啊……”
下一步,我们将内外兼修,扮靓“面子”、提升“里子”,探索文旅融合振兴乡村的新路子。比如,我们把闲置的移民办事处旧址改造成特色民宿,联合周边几家农业企业,打造农业休闲采摘园、观光园、垂钓园,串联形成乡村旅游路线。我们还挖掘整理移民群众的奋斗史,讲好弘德村故事,建设红色研学基地,让这里真正成为移民安居乐业的和美家园。
项目团队:光明日报记者 张胜、苏雁、任爽、耿建扩、陈元秋、王建宏、张文攀、王斯敏光明日报见习记者 李层
《光明日报》( 2022年12月23日 07版)
李渔“无声戏”的稗史意义******
李渔(1611—1680)原名仙侣,号天徒,在他后半生卖文糊口的生涯之始,改名渔,号笠翁,是清初一位毁誉参半的人物。李渔自己说:“予生也贱,又罹奇穷。”作为明清时期的一位戏剧和小说大家,他以戏曲小说为平生志业,声称:“吾于诗文非不究心,而得心应手,终不敢以稗官为末技。”他是一位古代历史上少有的,不求科举荣身,专以卖文糊口的职业作家。写出了戏曲理论名著《闲情偶寄》、戏曲《笠翁十种曲》,还创作了《十二楼》《无声戏》等风靡一时的拟话本集。
杜浚称他的《无声戏》“为从来小说之冠”;孙楷第说:“我们看他的小说,真觉得篇篇有篇篇的境界风趣,绝无重复相似的毛病;这是他人赶不上的……说到清朝的短篇小说,除了笠翁外,真是没有第二人了。”在小说史上,李渔是和冯梦龙、凌濛初鼎足而三的拟话本大家,而他在戏曲理论和创作上的贡献又远远高出二者。李渔拟话本能够自成一体,在海内外产生巨大影响,和他“无声戏”的小说观有着直接的关系。
李渔的“无声戏”之说,包括两个方面:一是将小说视为无声的戏曲。他把自己的拟话本集命名为《无声戏》,并在《十二楼》的《拂云楼》中要读者“各洗尊眸,看演这出无声戏”,就是直观的体现;另一方面,认为“稗官为传奇蓝本”。《笠翁十种曲》中的《比目鱼》《奈何天》《凤求凰》《巧团圆》四种都是改编自他的《无声戏》和《十二楼》。李渔重视戏曲和小说文体内在的一致性,在近四百年前就提出了小说是“无声戏”这样一种跨文体的观念,在稗史上可称独树一帜。在今天,小说与影视剧孪生同产的现象更趋常态化,李笠翁的小说文体理论和利弊得失,更具借鉴意义。
从小说史的大脉络来讲,李渔的“无声戏”说,具有三重的价值和意义:即小说编创方式的探索、对文学性虚构的肯定、以游戏的态度释放小说的活力。
一、“无声戏”是李渔首创的拟话本编创方式。他的小说依傍戏曲程式化的角色、情节和场景,小变其形,追求情节翻新、立意奇巧的效果。从宋元时代开始,各种话本、拟话本集大都是取材故事类书,编辑成分要远大于创作。罗烨《醉翁谈录》记载的南宋“话目”(故事名称)有100多个。那时说书人的职业素养是“幼习《太平广记》,长攻历代史书”,熟知洪迈的《夷坚志》、皇都风月主人的《绿窗新话》等故事类书。孙楷第《小说旁证》、谭正璧的《三言二拍资料》,梳理出“三言”“二拍”共198篇小说的入话与正文故事的出处,可见冯梦龙、凌濛初等拟话本作者,多是以当时人编纂的类书与文言小说为框架改写小说。在没有本事依傍的情况下,小说家通常难以结撰数量众多的短篇小说。因而,“三言”“二拍”之后,《型世言》《石点头》一类拟话本的题材来源更加杂凑。清代拟话本集再也没有数十成百之巨的篇数,最大的原因在前出的话本小说和题材资源已被冯梦龙、凌濛初等奄取殆尽。如凌濛初在“二拍”序中声称,因“三言”将话本搜罗一空,他的“二拍”只能将前人所弃的“竹头木屑”缀合成篇。
李渔的《无声戏》和《十二楼》绝大部分出自独创。对戏曲程式、套路的逆向借鉴是李渔小说意取尖新的关键所在。李渔曾说过:“若稗官野史则实有微长,不效美妇一颦,不拾名流一唾,当时耳目,为我一新。”李渔创作尤重脱套、“脱窠臼”。窠臼者,套路、模式也。它们的情节结构、人物命运走向有固定路数。“脱窠臼”就是反向的构建方式。李渔是个技巧主义者,他的翻新创造,乃是“仍其体质,变其丰姿”,“如同一美人,而稍更衣饰,便足令人改观,不俟变形易貌而始知别一神情也”。所以他声言:“束缚文人,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,曲谱是也;私厚词人,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,亦曲谱是也。”曲谱之外,戏曲旧有的程式、排场,都是李渔创作拟话本的灵感来源。他只需要“小变其形”地移用过来,就解决了小说的取材问题。其小说的故事核心,往往是对旧有模式的逆向思维。如将才子佳人故事套用到同性恋故事上的《男孟母教子三迁》,才子追求佳人变成的《众美齐心夺才子》;才子佳人终成眷属,变成奇丑奇臭的阙里侯与佳人团圆到老。没有窠臼、程式就没有笠翁这些让人耳目一新的小说。因有成法和阶梯可循,才能稍更衣饰,就别出风神,大受欢迎。笠翁的小说和传奇构思方法出自同一机枢。小说之称为无声戏,正是小说对戏剧艺术技巧的依循借鉴,是在对戏曲程式中的依傍中的求新。
“无声戏”这种小说观念,以戏曲格套做翻案文章的构思方式,使李渔摆脱了稗史小说必然写实的旧观念拘缚,自然而然地产生了“事无所本”、“凭空结撰”,虚则虚到底的虚构观念。这是小说史上的一大进步。
二、以小说为“无声戏”,是对文学性虚构的肯定。以戏论文,本质上是把小说视为虚构的游戏。虚构这个概念,在小说史上相当难产。唐代之前的小说基本上被纪实观念所左右。如鲁迅指出的,唐人始有意为小说,也就是进行自觉艺术虚构。但是,唐传奇作者们在“征奇话异”之余,往往在篇末把故事的讲述者、时间、地点、听众一一交代清楚,以示故事的真实性。如元稹的《莺莺传》:
贞元岁九月,执事李公垂,宿于予靖安里第,语及于是(张生与莺莺故事)。公垂卓然称异,遂为《莺莺歌》以传之。崔氏小名莺莺,公垂以命篇。
这样一种“讲故事”的情景设置,还是出于取信于读者的“实录”观念的影响。直到明代,虚构才被文人们逐渐接受。如谢肇淛说:“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,须是虚实相半,方为游戏三昧之笔。”在探讨戏曲创作之时,“贵幻”、“奇幻足快俗人,而不必根于理”(袁于令)的见解更为常见。所以,李笠翁的“无声戏”观念的本质就是将小说创作向戏曲靠拢,使小说获得了艺术虚构、艺术想象的自由。这在小说史上是具有重大意义的。它使小说从自古以来的“实录”、“稗史”的写实观念中解脱出来,给了文学性的虚构以合理性。
李渔并非没有看到小说与戏曲间的区别。他指出“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合”“似同而实别”。小说要“悦目”,戏曲要“便口”。李渔的“无声戏”小说观,是对话本小说表演和讲述情景的某种回归。话本本是口头文学,是用戏剧性的情节人物打动听众。早期说书人的伎艺主要是模仿人物口吻,像《快嘴李翠莲》《西山一窟鬼》,都含有类似戏剧性的表演因素,说书人一张嘴“自然使席上风生,不枉教坐间星拱”。话本叙事结构简洁单纯,“讲论处不滞搭,不絮烦”,其精髓是一事统摄始终的简单结构,鲜明的人物形象、快节奏的情节,以人物口角动作表演其身份、性格等,本身就含很鲜明的戏剧性。这种舞台性特点在冯梦龙的“三言”中得到了改造。他强调“文心与俚耳相协”。俚耳是口头文学的听众,文心则是雅文化的,具有深刻内涵的文字。如《卖油郎独占花魁》《蒋兴哥重会珍珠衫》等经典作品,情节进展缓和细致,在探询人物内心隐微和细节上平铺细描,这种“深度”的、平淡化的小说,开始指向了私人化、内向性的阅读。但在“三言”之后,来自民间的机智幽默和喜剧精神,在文人小说中变成了嫉愤的牢骚和嘲骂。后者的故事或多或少地失去了独立性,有沦为议论注脚之虞,戏剧性的场景更是几乎绝迹,拟话本艺术日趋没落。
李渔将戏曲“贵幻”的艺术追求,运用在拟话本创作中。所谓“非奇不传”,他的小说在情节上的陡转巧合,是戏场关目中的出奇变相。如《谭楚玉戏里谈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》,男女主人公在戏台上表演《荆钗记》“投江”一出,借戏文抒发生离死别之情,是典型的“戏中串戏”的程式变形;小说人物对话和内心描写都如戏中角色的台词,简洁外化,不需“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”。在人物设置上,依循着“稗官是传奇蓝本,有生旦不可无净丑”的原则,读者可以根据角色期待,作出轻松的反映,引发笑声。李渔在《闲情偶寄·词曲部》的一段话,畅言文学性虚构为创作者带来的如造物主那般的快乐:“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,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。我欲作官,则顷刻之间便臻荣贵;我欲致仕,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;我欲作人间才子,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;我欲娶绝代佳人,即作王墙西施之元配;我欲成仙作佛,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;我欲尽孝输忠,则君治亲年,可跻尧舜彭篯之上。”在那个由笔墨构成的世界中,李渔认为作者是无所不能的:可以是隐士高官、可以做人间才子、娶绝代佳人,又能成仙成佛、建不世之功……幻境纵横,全由自我做主。多么自由自在!畅快淋漓!这是罗贯中、冯梦龙等小说作者不敢宣之于口的霸蛮权力。
三、“无声戏”的观念用游戏的、喜剧的主张,从桎梏中释放出小说的生机。自从冯梦龙用《喻世明言》、《醒世恒言》和《警世通言》为“三言”命名,明末清初的拟话本集出现了《型世言》、《照世杯》、《清夜钟》等一大批微言大义的堂堂名目。从这些小说集的命名中,就可以看到,通俗文学对文以载道、道德说教的正统文学的攀附。文人们用强烈的情绪化说教,覆盖了来自民间说书的娱乐精神和幽默襟趣。到《型世言》和《照世杯》一类拟话本,作者更急于救世,大量的说教之辞,味同嚼蜡的故事人物,败坏了读者的胃口。“无声戏”的小说观念强调了阅读的浅易性和娱乐化。“戏文是作给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,故贵浅不贵深”,是迎合小说读者实际兴味的一种叙事模式。
宋元话本是诉诸听觉为主的感官艺术形式,人物情节类型化和叙述套语等口头文学特色,使儿童妇女和不识字者也可以“闻而如见之”。所谓闻而如见之,首先是有鲜明的形象性和戏剧化情节。拟话本是由文人写作,供给个人阅读的文本,在脱离“听——说”艺术的过程中,小说作者掌握了更多自主权力,可以使作品在思想意蕴、个人风格的深刻与独立方面走得更远。但“读——写”模式的深度文人化,却限制了作品在普通读者中的普及性和号召力。像李渔这样靠卖文糊口的作家,关心的是市场和生计。在明清,戏曲是拥有最多受众,广受欢迎的艺术形式。在勾栏瓦舍之中,“说话”和戏曲都是现场表演的技艺,李渔将小说称为“无声戏”,标榜小说的大众性,在某种程度上使拟话本又回到大众化传播的层面。在以小说为消遣娱乐的本质上,李渔的小说更接近宋元说书,而非告诫连篇的文人拟话本。
他用游戏消解小说受史传文学、雅文学规范而日益质枯呆滞的风格,自豪地宣称:“惟我填词不卖愁,一夫不笑是吾忧”。李渔小说也采取教化之论,但填词之为游戏的理论,修正了明末拟话本文人的正统说教。李渔声称“大约弟之诗文杂著,皆属笑资。以后向坊人购书,但有展阅数订而颐不疾解者,即属赝本。”他的幽默感让一本正经的告诫、教化变了味道。
李笠翁的“无声戏”说出现的背景是明清之际戏曲艺术的流行。与李渔同时的尤侗,就称“天地一梨园”,称其诗集为“便是吾家院本,供大众手拍”(尤侗《西堂杂俎一集》,卷五) 李渔之后,仅从小说集的命名看,就有《纸上春台》、《笔梨园》,其中篇目也径名为“第一戏”、“第一本”,都是师仿“无声戏”之说者。李笠翁的作品流传海外,对江户时代日本娱乐文艺产生一定影响,冈晴夫称他为“戏作者”的先驱,即不言自明的虚构、游戏三味和无用的文学。
总之,李渔小说能成为清代白话短篇小说的翘楚,得益于他的“无声戏”之小说观念,但“无声戏”之说弊端也是明显的。首先李渔将小说看成无声戏剧,将一个“戏”字横在胸中,将戏曲关目的随意装点,取代了拟话本由“三言”奠定的细致模仿现实的叙事性。小说中人物的对话、意识乃至场景都模仿剧场观念、舞台表演般的单纯明快。“三言”中写市井日常琐事的氛围、韵味,难以在舞台剧式的场景中出现。其次,李渔抱着舒郁解愤,自健脾胃的目的创作,戏曲环境的预设,保证了创作主体绝对的话语权。创作主体的绝对权力,意味着对阅读者主体理性的剥夺。戏曲演出是在公共场合,观众的理解和反映被表演者和众人所牵引,作品偏爱友好的人物性格,强化的是社会的和公共的生活,是对当时社会接纳规范的反映。这些特性在话本的说书语境中有部分体现。文人创作的小说纯为阅读的目的,而阅读的本性则有利于形成私人性的和内向性的自我。读者的理性阅读不适于作者随心所欲的自我展现。第三将小说视为“无声戏”,势必使情节过于翻奇弄巧。明清戏曲情节模式追求巧合新奇,李渔写小说,如写戏曲那样“考古商今,到处搜奇迹”。像《女陈平》、《归正楼》、《十巹搂》之类,因此牵合关目,情节杂凑。戏曲的本质是以抒发情感为目的,小说则要尊重故事和人物真实性和内在逻辑。过于追求戏剧化使其拟话本成就难以超越“三言”。
在当今文坛,小说和影视剧互为依存的商业传播方式,比李渔的时代更受人们的追捧。作为一种现象,李渔的“无声戏”理论至今仍有剖析、借鉴的意义。
(作者:王昕,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)
(《光明日报》 2023年01月16日 13版)
(文图:赵筱尘 巫邓炎)